从关智兴的角度看,她确实是个有些年纪的内鬼了。
不过,实际上她也就二十来岁,对于修行者来说还属于小孩子。
她在她那不长的人生之中,曾经多次问过自己的母亲,为什么不起名叫赵玉或者赵育,反正三个字儿都是同音的,后两个字儿还更好些一点,不像“彧”字儿这么复杂。
可惜她的母亲每次都没回答她,只是笑笑。
赵彧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……大概母亲也不知道。
从小她便跟随母亲生活在一家名叫柳翠楼的地方……这是一个正经人不怎么会光顾的地方,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。
那一条街上,做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。
时隔很多年,赵彧有时候会想,如果不是医宗的人看中了她的修行天赋,把她收入山门,她会不会也像这条街上的那些打扮如翠柳一般的女人一样,在此过完艳丽却苦难的一生。
……
人到快要死的时候,总是喜欢回忆过去。
就如同那些拙劣的三流作家和戏剧剧本家,总是喜欢让将死之人来个过往回忆,好让这一切的死亡显得有所意义。
——当然,总结出这条规律的,正是一个三流作家。最初只是用来自嘲罢了。
这种回忆,被那些西域商人叫做“死亡回首”。而在中土,大家把这种状态叫做……“走马灯”。
赵彧其实没觉得自己会死,但这次自愿成为三鹰学会的“后手之后手”,恐怕即使不死,也得像那位刺客同僚一样远遁西域了。
她此次前往叶宅,说是给大小姐治病,其实包里塞了备份的毒药。
……
……
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年,赵彧十二岁。
魔宗还鼎立在那魔界山上……十多年前的事儿了。
赵彧清楚地记得,在她生命的前十二年里从未离开过的那条春花街上,流行起来一种怪病,染上之后几乎无药可治。头痛发热,几至虚脱。
医宗的人曾经带人来看过诊……那是医宗每年一度的救济日,修行者们从山门里出来,到凡俗间,给这些凡人们施以救治,无论病人贫贱或富贵。
当时,医宗的这些“仙人们”把这一阵流行的怪病总结为“街上女人多,阴气重,阴寒之气入体,便集体风寒”。
那时候,还没有发生魔皇杀穿医宗山门的案件,但魔宗与医宗的关系已经是剑拔弩张了。魔宗的人说,那是斑疹伤寒,然后还给出了一整套的清理、隔离和防治措施……
但谁会去理会那些邪魔外道的话语?
赵彧的母亲,就是在那次寒症大流行的时候,死了。和街上的其它受过看诊后依然死去的女人差不多,没啥本质区别。
赵彧倒是因祸得福,被前来看诊的医宗仙人看上了,给收到门派里去了,从此“过上了整条街大大小小的女人想都不敢想的高贵生活”。
……
进了医宗,她开始学习认字。
她学的比其他许多孩童要慢,尽管她的母亲曾经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还是给她教过许多文化知识,但她还是学得慢。
以至于到后边,读那些医宗的大头书籍,她还是学得慢。
师姐为了此事不止一次地打过她。她只是苍白地辩解说,自己有些迟钝,而且不管学什么,总爱自己多去想那么一想。
就像学到了“彧”这个字儿之后,她明白了自己的名字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人能够起得出来的名字,她的母亲是个文化人……至少在进入那条街干那种活之前,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。
一个有文化的女人显然出自一个体面的家庭。
一个体面家庭出身的有文化的女人,为什么没能嫁到一个体面的男人家里呢?
这个问题,赵彧怎么也没想明白。
而这种发散性极强的问题常常占据她的脑海,以至于学书本上的内容的时候总能想到十里外去。
……
后来的事情,她讲过一次。
是关智兴中了毒,躺在床上,请她讲讲她自己的故事……讲讲为什么会加入三鹰学会。
赵彧神秘地一笑,说:“我见过魔皇本人。”
关智兴很惊讶。因为整个三鹰学会都几乎没有人见过魔皇,就连那位神秘的会长都自称只是“魔皇的一位遥远的崇拜者,没能有幸生在魔宗骤然崛起的那个时代,也没能有幸见过魔皇本人”,“只是隔空继承魔宗的事业”。
而这位来自医宗的赵彧却见过。
“我还和魔皇本人说过话呢。”赵彧说。
……
……
那是魔皇杀上医宗山门的时候。
十一年前的一个清晨,天还没完全放亮。
赵彧是医宗之内的一位采药小童,早起采药。
她亲眼看着那个魔气冲天的高大男人,一连打败了数十位长老,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,从山下一直到山腰。
山腰上是一个小屋子。这里住着十几位昆仑奴,是靳长老从西域的奴隶商人手上买来的。
他们每天早上会到山顶上靳长老的炼药屋里工作,然后深夜回到这里休息。
他们负责把采来的驼鹿花剥开来,取出可供修行者炼药的花心部分,剥掉剩余的花瓣和花萼,然后汇集起来使用一种特殊的黑阳石进行捣碎和研磨。
这是靳长老那一派的“传统药方”里必需的加工步骤,医宗里的其他长老是不涉及这种药的——因为大家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去——靳长老的专长,是制作适合于修行者使用的“补阳药”。
当时赵彧亲眼看着这个魔气冲天的家伙杀了上来,一掌拍碎了昆仑奴居住的小屋前边的一层木栅栏。
那上面挂着一个牌子,写着“私人财产,禁止擅用”。靳长老的笔迹,飘逸潇洒。
一群昆仑奴跪倒在这尊杀神的面前,使用着还不熟练的中土语言,似乎想喊“青天大老爷”。
但魔皇霸道而蛮不讲理的真气汹涌而出,强行掰直了奴隶们的膝盖,冷笑着说:“男儿膝下有黄金,跪跪跪跪你妈呢,不许跪,我不值得你们跪。”
这时候,匆匆赶来迎战的靳长老,也被一掌拍得吐血,昏迷跌入溪水之中。
“这样……是不对的!伤人是不对的!”年幼的赵彧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胆子,居然敢在这样一尊杀神面前跳了出来,据理力争。“伤人是不正义的!”
出乎她的预料,魔皇回答了她冒失的问话。
“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正义的。”魔皇说,“我也不是什么正义的伙伴。正不正义、合不合法这种事情,留给聪明人去讨论吧。我只知道这些奴隶被贩卖为奴之前,他们曾经也有父母兄弟姐妹,也是和你和我一样的正常人类,理应拥有人之为人的尊严。我只知道医宗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《医宗圣手百草法》这种书,放在任何一个根本无法修行的普通医者手中,也能按方配药、拯救数以万计的生命,对拯救生命方法的垄断便是不作为致人死亡,是以恶劣手段危害公共安全。随便你们说我有罪吧、随便说我不正义吧、随便说我是邪魔外道吧,这就是我的道,我不准备再多说什么,我只实践我的道,并且我认为历史终将判我无罪。”